刘应姣
五月端午,伞把拱土;九月十三,伞把烂滩。这个家乡民谚,用方言读起来,不但押韵上口,还把野生菌生长的时令,概括得简明易懂。民谚中的“伞把”是种野生蘑菇,肥嫩的菌把上面撑着一只尖尖的小顶,往下又拖着一条长长的柄,看上去极像雨伞,“伞把菇”的美名就是因此而来。
孩提时代,每逢清明,大人都会带着我们到祖坟上祭拜,仪式中有一次祭奠性质的野炊。那时物质严重匮乏,锅里煟的煮的,大都是些食之无味的清汤寡水。无知而嘴馋的我们,便想寻些野生蘑菇,掺在顶罐里添些天然的美味。岂知山上林中,根本看不到蘑菇的踪影,我们只能扫兴而归。大人们便说:清明找菌太早啦,要在端午之后,还说采蘑菇,要赶在伞盖张开之前,那时的“伞把菇”鲜嫩肥美。我们常把大人们的话当作金科玉律,并攒足了耐心等待,还在放牛割草打柴的间歇,扒开荆棘,朝杂草丛里树间叶缝一探究竟。
端午过后,几场润雨下过,几番暖阳照过,山上的野蘑菇们,这才争先恐后地钻出地皮,什么伞把菇啦、黄丝菌啦、奶浆菌啦、苁毛菌啦、栗木菌啦,纷纷各找地盘,或点缀在草窠里,或扎根于树桩旁,或散布在松叶间,慢悠悠舒筋展骨,娉娉婷婷生长起来。先是细滋慢长出个伞柄,或强壮,或纤细,或张扬,或含蓄。然后再托出个小小的菌帽,一经山风流岚的爱抚,不日便撑起张张伞盖,或如绅士的礼帽,或如鸣响的喇叭,或如含苞的花蕾,绰绰约约,星罗棋布,耀眼夺目,丝毫不亚于春天争奇斗妍的烂漫山花。
野蘑菇味道鲜美,且价格低廉,在市面上就非常抢手。野蘑菇长得越繁盛,乡亲们就会越高兴。村里有人瞅准了这个商机,便专门上山抓特务似的采摘,大篓大篓地挑到镇上换钱。日子久了,山上的野蘑菇日渐稀少,采到蘑菇的机会大大减少。采到的蘑菇更是舍不得下锅,转而提到镇上去卖几个钱,换些油盐酱醋回来。或许是乡亲的贪婪,惹恼了野蘑菇们,便学着淘气起来,有时在开阔的地儿长上几朵,明明朗朗的,引诱人前去采摘,等把那几朵招人眼目的伞花掐到手,再想多采几朵,甚至想填满随身带着的小提篮,却发现蘑菇们的倩影,再也找寻不见。
但也有“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”的幸运时刻。
那次,我跟两个小伙伴到百顺凹放牛,玩耍找乐之间,那几头大水牛和脱缰的马竟都不见了踪影,三个小人儿心急如焚,赶紧分头上山去找,在林间刺蓬里寻寻觅觅,找了良久,牛马们仿佛刻意跟我们捉迷藏似的,硬是没有哼叫一声,更不见其露出头角。
意乱神烦之间,我却在一片松林里,瞥见许多伞把菇和黄丝菌,三三两两地簇拥在草窠松叶间,倔强地牵引着我的视线。尤其是黄丝菌喇叭花的样子、金黄抢眼的颜色、杏仁般的香味已让我难抵这美丽伞花的诱惑,弯腰拱背采摘起来,边采摘边拔出茅草穿成长串。一朵、两朵,一串、两串,不过半晌功夫,地上就摆了七八串金黄粉嫩的蘑菇,这意外的收获,早把我丢牛失马的惶恐,冲淡到九霄云外。
等我从收获的喜悦中回过神来,提着沉甸甸的蘑菇摸回百顺凹时,两个小伙伴已将在庄稼地里大快朵颐的牛马抓了个正着,对田地中的那片新绿,它们大概觊觎已久,今天终于有了下嘴的良机,个个吃得肚胀腰圆。小伙伴们一边恼怒地鞭笞着偷吃庄稼的牛马,一边打量着我手上的战利品。有个胆小的颤着嗓音问,今晚回家,我们是吃鞭子还是吃蘑菇呢?我说,别急,吃蘑菇人人有份,鞭子嘛,就看你们的运气啦。说完把蘑菇分给两个倒霉蛋,并自作聪明地教他们编了个谎言:放牛时忙于上山采蘑菇,才让牛马有了可乘之机。
晚上一到家,我们将新鲜可口的蘑菇呈给大人们,做成可口的蘑菇汤,吃的时候一口咬下去,和了蘑菇液汁的油水被挤压流出来,如鸡油一般,香酥劲道,大人们当然心情大好。这时,我们才把牛马吃人庄稼的糗事作了轻描淡写的汇报,大人们先是恶骂几句,转而生出同情,便忘了挂在墙上的竹鞭。被牛马糟蹋的庄稼主人找上门来,大人们早就作好了应对的准备。交涉的结果往往是,秋收后按一比一的比例,用同类粮食偿还。鞭打之苦可免,三个小人儿的心窝窝里,便充满了阿Q似的得胜感觉。
不知何时起,村里突然刮起了一阵毁林之风。山上的大苁毛、大栗木、大水杉,陆续被大人们砍倒剔光运走,许多山头都变成了秃子。沟坎坡脚旮旯里,蘑菇的影子不见了,只剩些倥偬的树桩仰着头,像面面无影的镜子。直到后来,大部分树根都被乡亲们挖出来,当作取暖的柴火焚烧后,在乡亲们的提篮和餐桌上,就更难见到蘑菇的身影。
当我们这些采蘑菇的小屁孩,逐渐出落成大姑娘小伙子,或离乡打工,或外出工作,采蘑菇也跟那个小村庄一起,慢慢留存在记忆的幕布里,时浓时淡,时近时远,一经撩拨,便氤氲着涌上心头。
荣升家庭煮妇之后,我有意无意地,还会关注菜市上野蘑菇的行情,结果却常常令人沮丧:那些野蘑菇,不是价格昂贵,就是品相不佳,让我失去烹饪的兴致。偶有一次,终于从集市上买回一篮子成色极佳的奶浆菌,欣欣然择选洗净,斩几截软排煲了个汤,还合着小牛腩弄了个小炒,口感鲜香,余味悠长,一家人吃得几乎不肯放碗。岂料食后半晌,腹中竟悚然扭痛,接着便是恶心呕吐。好在医院近在咫尺,一家人全进了病房,吃药打针吊水,折腾了整整一个星期才痊愈。从此,我对菜市里的蘑菇,再也不敢问津,但对蘑菇还是念念难忘。
去年重回故里,时值溽暑酷夏,顾不得烈日炎炎,拉着先生上了南山,明说是去郊游,实则是想去采蘑菇。循着崎岖的山路,南山上的情状让我惊喜连连:早些年被扫荡一光的山岭,如今又是葳蕤一片——乡亲们的生态保护意识早已唤醒与复苏,植树造林的斐然成绩,早已为蘑菇的生长营造出了良好的领地。
一路寻将过去,郁葱的草窠之下、绵软的松针之间,竟又星星点点的散布着蘑菇的伞花,小心翼翼捡拾上手,来不及细细端详,采摘的双手,又伸向另一朵伞花——苁毛菌啦、栗木菌啦、马屁包啦,被我们一一掐起,又一一穿在茅草茎上,那种温暖的感觉,至今还漾满心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