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古树熟悉他的面孔。
古树专家施海,是我的朋友。他额头挺阔,目光炯炯。飞燕眉,两端翘,络腮须,硬朗粗粝,面相阳刚。他属于那种话多,但还不能定性话痨的人。他有话从不憋在心里,总是要说出来,痛痛快快表达自己的看法。
施海出生于1963年5月1日——他开玩笑说,每年的这一天,全世界的劳动人民都要放假庆祝他的生日,也太隆重了吧。京郊平谷金海湖镇水峪村是他的出生地,水峪村只有300多户人家,1000多口人。水峪村不怎么大,但那里却山美水美生态美。一提起水峪村,施海的眼里就放光。水峪村山谷里有一眼山泉,曰水泉。“咕嘟咕嘟,咕嘟咕嘟”,泉水欢腾,四季不歇。据说,此泉底下的水脉通着金海湖呢。湖水满盈时,泉水冲劲儿就特别猛。小时候,施海常去担水。泉水映着他的身影,闪着亮亮的光。他父亲干农活回来,便舀一瓢泉水,一仰脖儿,喝下去,然后抿一下嘴角的水珠,心满意足。施海在旁边看着,心里舒坦极了。
水峪村北面有一座名叫云祥观的古庙,早年间,这里是一所小学校所在地,施海的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。这里离他家很近,听到上课的铃声,从家里往学校跑都来得及。后来,不知什么原因,学校就没了,只剩下一座空空的古庙,一个搞奇石的人就把古庙租下来,古庙就成了奇石馆。古庙院内有4株古树,树龄都在500年以上了。也许,施海对于古树的认识,就是从这4株古树开始的。不过,水峪村是先有古树后有古庙,还是先有古庙后有古树呢?施海也不得而知。4株古树里有两株国槐、一株侧柏、一株油松。4株古树各具形态——斜松直柏并肩槐。凡上了岁数的生命,必易染病,必易致残,必易遭虫蛀,必有抗性和免疫力下降的问题。古树亦然。20世纪80年代末期,4株古树不同程度地呈现出了弱势状态。枯枝渐多,虫害肆虐。某日,施海回水峪村探亲发现情况后,立即采取了救助措施——除虫害,堵树洞,立支柱,用拉杆牵引有危险隐患的主枝,并施肥浇水,注射营养剂,进行生物技术复壮。措施果然奏效,来年春天古树返老还童,恢复了树势。蓊蓊郁郁,聚气巢云。
然而,施海心里装着的古树,可不仅仅是水峪村古庙院落里这4株。在北京,树龄在100年以上的树,被统称为古树。北京郊区到底有多少株古树呢?可以说,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没人能说清楚。施海用4年时间主持完成了京郊古树全面普查工作,搞清了古树家底,并登记、建档,进行分级挂牌保护。
1993年,施海组织专家制定了北京市古树名木损失鉴定标准、北京市古树名木养护管理技术规范。1995年,施海主编的《北京郊区古树名木志》出版。2021年,施海受邀担任高校《古树历史文化》教材副主编。至此,北京市古树名木从普查到保护,从文化挖掘到系统研究,继而成为高校一门单独的学科,施海功莫大焉。
在施海眼里,每一棵古树都是活物,它们理应得到尊重,并应得到善待。1998年,他曾为昌平黑山寨一株古树起名——凤凰松。此松被写进古树志,此名至今还在沿用。
在这本新著《树说文化》中,施海用通俗的语言和平静的语调讲述的一个一个故事,是如此的生动,如此的温暖,如此令我们感动。古树,有着超乎寻常的生命本能和昂扬向上的精神。古树,远比我们想象的神奇更神奇。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信念。信念是什么?信念是一个方向,信念是一个目标——努力去接近蔚蓝的天空,哪怕雷电袭击,虫蛀病腐,灾害摧残,也永不放弃。
多年来,施海一直呼吁要加强对古树文化研究和保护工作。他对文化有自己的理解。他认为,所谓文化,就是“讲究”。比如,松的构成为什么是“木”和“公”,槐的构成为什么是“木”和“鬼”;比如,民间为何“屋前不栽桑,屋后不种柳”;比如,桃李为何与教书育人有联系,医学为何叫杏林;比如,为何把榜样、楷模、标杆唤作我们应该学习的人;比如,颐和园里为何多为油松,天坛里为何多为侧柏,等等。诸多“讲究”里大有学问。
施海手上有一本解读《千字文》的小册子,已经快被他翻烂了——里面的“讲究”令他如醉如痴。我曾向他借阅此书,仅仅一周时间,就被他追要回去了。也许,正是受此书的影响,他撰写的《树说文化》里充盈着各种各样的“讲究”。
《树说文化》是一本历史性、文学性、知识性和思想性兼具的科普读物,内容十分丰富。此书是施海长期对古树文化进行研究积累的成果,书中观点鲜明,史料翔实,具有重要的科学和文化价值。
我居住的小区与施海居住的小区仅隔着一道栅栏。如果他用力吼一嗓子,我便能听见。他每晚散步,风雨不误,不够万步绝不收脚。驴肉火烧是施海最爱的美食。他是小营北路一家驴肉火烧店的常客,每遇好事舒心的事,他就光顾此店。他习惯性选择在临窗的角落位置就餐。他从来不看菜单,落座后必点的几样吃食是——两个驴肉火烧,一碗驴皮汤,一碟海带丝,一碟干豆腐丝。刚刚出炉的驴肉火烧,装在一个长条的柳编笸箩里,端上来了,微微散着热气,金黄诱人。施海拿起一个火烧,轻咬一角,外酥里嫩,肉香满口,再喝上一勺驴皮汤,那感觉浓缩成一个字——美!后来,施海向我推荐了这家驴肉火烧店,我也成了这里的常客。
我和施海是朋友,不是气味相投的吃喝酒友,而是那种心心相印、肝胆相照的兄弟。在北京,如果能数出30个朋友的话,那一定有施海。滤一滤,淘一淘,如果能数出20个话,还是一定有施海。再淘,再滤,剩下10个的话,也一定会有施海。我们平时联系可能很少,但遇到事情,第一时间赶来的人中,一定有施海。他是那种遇事不躲、不推、不绕,能分忧、能解难、肯担当的朋友。(李青松)